科尔沁之殇
(一)
我确凿是个科尔沁的孩子——但绝对算不上一个地道的科尔沁人。我不是蒙族,不识蒙语,匍匐学步之时便随父母辗转整个北方,最终还是定居在了齐都。因此,我记忆里的故乡,并不是那片“一川草色青袅袅”的无垠的草场,而是一条条充斥着陶琉古玩店和烧饼作坊的低檐小巷。
(二)
十年之前,我第一次回到了科尔沁,回到了那片充满着无限生机的肥沃草场。与草原萍水相逢的我,就仿佛是偶然间撞到象足的蝼蚁,惊诧眼前之物的庞大,感慨自身的渺小。一个在丘陵和平原间住惯的人,一个听惯发动机轰鸣声的城里人,见到科尔沁大草原的惊异程度,根本不亚于在齐殿瞥见蛮乐舞的孔仲尼先生。
我伫立在在通辽城头的山包上,眺望山下那辽阔无垠的草原。那碧翠碧翠的草甸,就像一幅在大地上徐徐展开的中国画卷,灰绿与嫩绿色是画的主色调,一簇一簇的绵羊、敖包和蒙古姑娘,生动地点缀在画卷的正中央;西南面阴山的山风掠过科尔沁时,每一株肥美的牧草都伴着微风踏出的节拍,一扭一扭的,仿佛是正跳着迪斯科的俄罗斯舞娘——远远望去,甚为震撼,整个科尔沁化为一片绿色的海洋;无数棵牧草整齐划一地摆动着,翻腾着,也颇有一番海浪的韵味。
傍晚将至,夕阳朦胧在层层叠叠的晚霞里。热闹了一昼的科尔沁草原也笼罩在金黄色的沉默里,我脚下的山头覆盖着日落色彩的华丽衣裳,真可谓“万山红遍,层林尽染”。刚刚还牛乳一样的白云,也摇身一变,披上了火焰一般的鲜红的夹袄;草浪渐渐平息,牲畜的嘶鸣声也渐渐罕闻,整个草原又恢复了寂静。
夜,来临了;分外悠静。我躺在微微倾斜的山坡上,抬头仰望着星星。科尔沁的天空深邃无比,黑得那么纯粹,那么彻底,使我口角流涎。这一夜,星光灿烂,皎洁的月光轻抚着每一簇草甸,天地间一片静谧。久违的晚风轻轻吹过,草浪便有开始随风起伏了。
我不禁站起身来,低声地朗诵着那首无比著名的乐府诗:
“敕勒川,阴山下;
天似穹庐,笼盖四野。
天苍苍,野茫茫;
风吹早低见牛羊。”
“风吹草低见牛羊”,这般悠然恬静的精致,估计唯有在科尔沁草原上可以一瞥了罢!这是一片极乐的净土,这是一个完美的世界,这也是我梦中无数次梦到的地方。
(三)
怀着重拾旧梦的情愫,也为了缓解中考带来的如山般沉重的压力,十个月前,我再次回到了我的故土,科尔沁草原。父亲本打算只在通辽城里逗留几日便走,但终究还是拗不过我,只得驾着汽车,往草原的深处驶去。我坚信:九年之后的科尔沁重行必定不会让我失望。
父亲则对我嗤之以鼻:“你一定会失望的。”
出了通辽城,沿着通霍线一直往北走,不出一个时辰便过了西辽河。西辽河的水,依旧如九年前一般往东北缓缓地留着,只是水位比以往低了许多。大片的河床从水流的中央突兀地冒出来,把本就不宽阔的西辽河切割成一缕一缕细小的溪流。裸露的河床上,密密麻麻地长满了芽葱色的莠草。它们贪婪地榨取着河床里的养分,长得足有一人多高。岸边的裸土坡上倒没有生出杂草——大概已经被榨干多时。荒秃秃的岸堤已然皲裂,仿佛历经风霜后老人脸上的皱纹:那么清晰而又深刻,那么无奈却又哀伤。
西辽河,科尔沁人民心中的圣水——短短九年间竟黯然失色,堕落成这般颓然的模样!
父亲下意识地踏了踏油门,“不要感慨了——哪儿的河水不是这样?还记得那次黄河的断流吗?河沟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恶臭的气味,数以顿计的垃圾袋儿灌着泥水,就像古罗马帝国的列兵一样,杂乱而又嚣张地淤塞在沙丘里。与我们的母亲河比起来,西辽河还算幸运的哩!”
我欲语喉塞。
(四)
又过了约摸半个钟头,我们父子二人便过了辽河镇,又穿过了几个寨子,便来到了真正意义上的科尔沁大草原。我的郁闷情绪霎时间一扫而尽——我就像一个初次见海的顽童,推开车门,跳下车,便张开双臂,向这片久违的草原扑去。
然而,映入我眼帘的景象,竟让我瞠目结舌:
这哪里是碧野千里的草原?这分明——分明就是茫茫无际的荒漠!
昔日,那片绿草如茵的寥廓草场,如今已俨然一片广袤的大漠,一湾死寂的沙海。一眼望去,到处都是单调的藤黄色,没有树木,连一棵枯草都没有。肆虐的西风席卷着大粒的黄沙,刮过我的面庞。我顿时觉得,这群狂妄的飞沙走砾就如同一柄柄利刃,在我的脸颊上硬生生地划出了鲜血如注的伤口。
我无力地瘫倒在沙地上,但瞬而我便触电般地跳起来。骄阳似火,那些铋黄色的沙砾就像冷酷无情的烙铁,隔着两层衬衫,我的臂膀都忍受不了那种难以名状的灼痛。
父亲缓缓地踱到我的身后,无可奈何地揉捏着我的肩膀,“其实,直到千禧年前后,通辽城北的科尔沁地区还是有规模庞大的草原的。然而,十多年来,辽河上游地区涌入了大量的人口,滥伐滥垦非常严重,导致了非常严重的水土流失,生态环境急剧恶化。至于‘平地松林八百里’,那已经是我小时候才能有幸一瞥的景致了。”
父亲长吁一声,啖了口茶,“加之科尔沁人民对草原的不合理利用,导致甸子地不断缩小,坨地日渐扩张,沙化面积急剧增加。终于,这片往日生机勃勃的草原退化成了荒凉凄冷的沙漠。”
我无语凝噎,两道浊泪顺着面颊,缓缓地流下,染湿了衣襟。
回到车上,父亲没有同我商量,便直接选择了调头返回——我对这片沙漠也感到深深的恐惧,因此我并没有执拗地请求前进。透过车窗,我凝望着那片愈来愈模糊的沙地,哀哀欲绝地念叨着:
从此,不再有科尔沁草原;唯剩下这片科尔沁沙地。
(五)
十天前,赤峰市的亲戚给我来信,告诉我科尔沁草场的边缘地带已经采取了草场封育的措施了,翻耕补播、人工种草,以及引洪淤灌、营造防护林等政策也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,将来一定会有良好的成效,要我不必太过忧虑。看罢信函,我的心情的确舒畅了许多,但我也十分深刻地明白:草原变成沙地只需弹指一挥,而沙地变回原本的草原——唯恐只是天方夜谭了。
我明白,使我长吁短叹的科尔沁之殇,只不过是近年来中国西北地区草场退化、沙漠蔓延的缩影。在众多资源中,土地资源无疑是最为宝贵的,捍卫每一片草原、每一尺森林、每一寸耕地,都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。
从现在开始,珍惜我们的国土罢;否则,待到黄沙满天、尘霾盈室之时,我们将追悔莫及!
衷心希望,神舟大地上的亿亩膏腴之壤能够万古长青,不会重蹈科尔沁的覆辙,不会重演这幕令人唏嘘的悲剧!